青山见我,我见青山 (第3/3页)
”
魂力波动?
“难道是子瞻那边出了什么事?”杜甫略一思索,压低了声音对他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大约没必要担忧。”韩愈捻了捻衣角,把其他不相干的想法都抛掉,对着苏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别太担心,墨魂一般不会死亡的。对不住,让你作为客人还受到这种惊吓。”
“没事。”他轻轻摇头,“但这次的意外不会对王相公有什么影响吧。”
韩愈递给杜甫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拿了自己斋主的身份向他保证:“放心,不会的。”
安慰完他,杜甫站起来,再对着其他墨魂笑笑:“大家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们先送介甫和子建回去吧。”
“嗯。”
被裹成蚕蛹的曹植好容易才挣出一只手,抬眼看了看总是对自己冷着脸的曹丕,轻轻地捏住他的袖口扯了扯:“阿兄……”
“我没告诉父亲。”曹丕抬手拢袖,袖口的那点布料也被抽出去,“我帮你挡着些,回去换身衣裳,别让父亲担心。”
“……嗯。”
这厢苏轼带着王安石回了独幽居、给他盖好了棉被后,就坐在了床边一言不发,安静得让陪同的高适都起鸡皮疙瘩。
“宣眺,你,你没事儿吧?”怎么介甫相公落个水他跟丢了魂儿似的?
嚓—嚓—嚓—
尴尬地沉默了半分钟后,苏轼终于回了魂儿一般扭头看向他:“达夫。”
高适被他这一看,直接把刚刚起的鸡皮疙瘩全吓掉了:“怎么了你说?”
“苏子瞻,他很好吗?”
直觉告诉高适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他可能会血溅当场,只能斟酌着小心翼翼道:“这个,嗯……其实吧,他跟你差不多,你们两个都很好。”
苏轼听完,也没吭声,只是把头又扭了回去。
“你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他摇摇头,向着王安石伸手,却在半程顿住,然后拐了个弯落在了被角:“没事。我有点担心他。”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高适很头秃。
幸好不到半天时间王安石就醒了,苏轼便又是一脸阳光般的笑,王相公王相公的闹腾的欢,高适也就没继续去想,说了两句就回去了。
“王相公,你才刚醒,真的不再睡一会儿了吗?”苏轼手忙脚乱的想拦他,却怎么也拦不住。
“真的不必了。”王安石看着抻着双手挡在床边的苏轼,语气里染着无奈。
“现在都晚上了,你完全可以不用起来的,直接睡觉就行啊,有什么明天再说。”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明天哪有那么多事啊,我看还是依宣眺的话,再休息一阵子吧。”曾巩再次及时雨一般的出现,眼里仍是能安抚人心的笑意。
“子固?”
“方才达夫回去告诉我们你已经醒了,我就过来了。正好廷秀也找宣眺有话说。”
杨万里从他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着他们笑没了眼,小猫似的招了招手:“我是来看王相公,顺便来找宣眺的。来,宣眺我们出去说呗,让王相公能好好休息。”
“现在?”
“我会帮你看着介卿的,”曾巩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语气更加温和,“你且放心。”
苏轼抬头看着他,只能看见他眼中裹着的一层笑,温温柔柔的没有半分破绽。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自唇角抿出个笑,站起身拉着杨万里走出去:“廷秀我们走吧。”
王安石看着他俩在夜色中一拐便不见,把目光投向了在床边坐下的好友:“子固,你这是……”
“小年轻们的悄悄话,当然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了。”
“你知道廷秀要说什么。”
听着他肯定的语气,曾巩只是回了个微笑:“大概知道吧。”
被“大概知道”了的杨万里正带着苏轼爬上了水风轩的屋顶。
“我们为什么要爬你们屋顶?”苏轼坐在还留着阳光温度的琉璃瓦上,托着腮万分不解。
“因为我一会儿要问的问题不好让其他魂听见啊。呐,东坡先生特制酸梅汁。”杨万里撤了梯子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只纸杯。
“什么问题不好让别人听见?”苏轼揭开盖子喝了一口,仍然满脸不解。
“你是不是喜欢王相公?”
苏轼吞咽的动作硬生生被他的开门见山卡在半道,不上不下地顶着他的喉咙,酸梅汁的味道炸了满胃。
“……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他艰难地把酸梅汁咽下,偏过头去否认。
“宣眺,我不瞎,你知道你看王相公的眼神像谁吗?”杨万里放了纸杯,脸上没有笑,眸子却在星光下亮晶晶的。
“谁?”
“义山和少陵先生。”杨万里撑着下巴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也挺像东坡先生的,不过没东坡先生那么明显。”
苏轼捏着左手的杯盖,干干的一笑:“是你看错了吧,我看其他人时不也是这种的吗?”
“根本不一样,就比如你看颍滨先生的眼神就更像东坡先生看他的,宠溺和温柔更多一点。虽然颍滨先生对东坡先生来说是顶重要的人,但这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啊。东坡先生看着王相公时,”他思考两秒,选了一个最合适的词,“仿佛眼睛都是会发光的。”
苏轼沉默,左手的杯盖已经被挼成一团。
杨万里看了一眼,眼睫垂下去,换了极认真的表情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戳穿你。只是我仔细想过了,这件事越早说开越好,毕竟王相公那边……没有察觉,也不可以。”
“我知道。”苏轼捧着杯低着头,顺着眼睛乖巧得不像他。
“还有子固……”
“侬知道森莫呀?”
!!!
杨万里差点儿被从屋顶上吓翻下去,好容易坐稳了,拍拍自己的胸脯安抚住乱跳的小心肝,扭头看着笑眯眯地趴在屋檐边的魂,嘴一撇吐槽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贺监。贺监今天怎么愿意起来了?还爬上来吓我。”
“侬们在屋几上很吵好伐,吾当然要来看看的呀。”贺知章睁开笑眯眯的眼,扶稳梯子把苏辙提上来,“顺便带吾家子由过来呐。”
“我刚刚去独幽居,子固告诉我你们出来聊天了。”苏辙双手撑着脚下的琉璃瓦稳住重心,抬头对他俩笑笑,“正巧碰见贺监,他就带我上来了。”
“颍滨先生也有事找宣眺?”杨万里有些惊讶于他今天的繁忙程度,回头看了看他,眨一眨眼笑道:“既然颍滨先生有事,我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那我就先下去了,你们慢慢聊。贺监,我们去找太白喝酒吧。”
杨万里顺着梯子溜下去,顺带着把贺知章也捎走了。
苏辙就地坐下,看着低头不言的苏轼,微微一弯眼睛温声细语道:“天已经黑了,你若急着回去,可介意我直接一点儿吗?”
连杨万里的开门见山都受过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便点一点头,对他笑着说:“没关系,子由你说吧。”
“你其实算是我哥哥吧。”
苏轼“啪”一声捏爆了纸杯,溅了一身黏糊糊的酸梅汁。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不用这么惊讶的,毕竟是我哥哥,我了解也很正常。”苏辙从袖袋里找出一张手帕递给他擦衣服,脸上云淡风轻,“老实说,你第一次做饭的时候我就发觉了,然后又在喝醉后唱歌。我就确定了你的身份。”
他拿起杨万里留下的酸梅汁晃了晃,神色平静地继续道:“不过仔细回头想想,你一开始就暴露了——望、瞻,意思相近。但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我们?”
苏轼把身上的果汁简单擦了擦,扔开手帕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双手搭上膝盖笑着望过来:“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我终究要走,告诉你们反而不好收场。”
“不只是告诉我不好收场吧。”他扬起一个清浅的笑,眼睛里有光闪闪烁烁,“介甫那边更不好收场吧。”
苏轼再次被他温温软软说出来的话戳得当场愣住。
“你……也知道?”
“廷秀一定看出来了,还有子固、季真、退之大约也都知道,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苏辙掰了掰手指,念出几个名字来。
“……”
苏辙看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精彩纷呈,前倾了身子,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那么明显,很多墨魂都不一定发觉。我和廷秀他们看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比较熟悉,你不用这么紧张。”
“那……”
“我们也不会告诉介甫的。”苏辙善解人意,带了笑的娃娃脸更加可可爱爱,“你的喜欢也并非有意为之,既不伤他人,遵从内心便是。”
苏轼觉得眼睛有些酸。他抬手握住他的手,满怀感激地看着他:“子由,谢谢你。”
“不用,我不是说了你也算我哥哥吗?”苏辙歪歪头,整个魂十分乖巧讨喜,“那现在可以坦诚地聊聊了吧?”
“想问什么你问就是。”
“哥哥从哪里来?”
“忘川。”
“忘川……”苏辙搜索了一下记忆,然后便笑起来,“这个地方我倒是在书上看到过,哥哥当初还把这本书从介甫那儿抢走好长时间。”
此时听他提起这个苏轼,他心情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忍不住把想了很久的事问出来:“这里的苏轼,是不是和我不一样啊?”
“是不大一样。”苏辙回答得不假思索,眼里闪过落寞,“毕竟要较真去说,独一无二的苏轼早已长眠近千年。”
苏轼看着他低下眉眼,脸上浅浅的笑也散掉,攥着他的手指抿了抿唇,选择了安静倾听。
“无论哪个哥哥,都不过是世人心中的形象。苏轼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谁都说不准。”苏辙抬头去看远处稀疏的星子,叹出轻飘飘一口气,“我上网时也会看到一些文章,说这个太片面那个ooc。可什么叫片面,什么又叫ooc,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觉得苏轼该是这样不该是那样,‘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人格亦自足千古’、甚至于‘渣男’的论调也愈演愈烈。苏东坡到底是怎样的人已经没人仔细去想,许多人关心的是‘苏轼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眼里那个’,除此之外,便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明白。”苏轼听得心口闷闷的疼,伸手抚着他的背,声音放得温柔又和缓,“他们也总是将你和苏轼的名字绑在一起,却不知你有多好。”
苏辙回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噗”的笑出声:“认真地说那也不是我。不过还是谢谢你安慰我,谢谢你,哥哥。”
苏轼从水风轩回去时,已经是半夜三更。
独幽居还透着暖黄色的光,王安石被曾巩看着没下床,却也没睡,开着床头灯靠着枕头看书。
“王相公,子固,我回来了。”解开了心结的苏轼是蹦跶着回来的,王安石抬头看见他的笑脸,险些被晃瞎了眼。
曾巩则面不改色地顶着苏轼晃瞎眼的笑站起来,扬起一个万分温柔的笑:“回来了?天也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嗯,那我就不送了,我刚从那边回来。”苏轼笑吟吟地对他挥挥手,等他关了门后,踩着小碎步溜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仰着头去看王安石,灯光下的眸子亮晶晶的。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还在外漂泊的苏子瞻。
对着这样的眼神他实在是板不起脸来,只能把声音放轻了问:“怎么了?”
“没事。”他摇摇头,笑得眉眼弯弯,“王相公怎么没睡下?”
“兰台方才回来了一下,过来同我说了几句,允诺不过一周就回斋处理事务。届时就可以送你回去了。”
难怪子由忽然在今天跟他摊牌。
“回去么?”苏轼眨了下眼睛,眉间的盈盈笑意掺进了身不由己的无奈,“好啊,只是到时王相公还是别来送我了,万一我哭起来,就真的在你跟前儿把脸丢尽了。”
“不过个仪式而已,你不想安石不送也可。”
“说定了呐。”
“即已许诺,舒先生放心便是。”
五天后兰台终于交了论文回来,看见在墨痕斋过得滋润的苏轼,险些惊掉下巴:“苏,苏……”
“你就是兰台吧。”苏轼眼疾嘴快地抢先一句,把她那个字音堵回去,“在下舒望,久仰兰台大名。”
“啊,不用这么客气。”兰台却不吃他这一套,很走过场的客套了一句就要继续说:“我记得你是忘……”
“对了我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兰台借一步说话。”他赶紧上前一步,拽了小姑娘就走。
兰台看着明显心虚的苏轼,隐约明白了他不想让自己把话说完,便干脆闭了嘴,领着他去了兰台小筑。
左右看过,确认了没墨魂跟来,兰台才放心地关上门,转过身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我记得你是忘川风华录里的苏轼吧。”
苏轼笑吟吟地一歪头子:“兰台果然认得我。”
“毕竟很喜欢你和佛印的那首如见青山,所以对你也印象深刻。”兰台抹掉了方才严肃的表情,也扬了笑脸,还扯了扯一直想摸的他帽子上的长翅。
“如见青山啊……”苏轼的笑淡了些,几乎是把这句话叹出来的,棕色的睫毛也垂下去,在眼窝处投下一弯浅浅的阴影,“那时觉得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现在却明白也会是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不过寥寥。”
“好好的聊着天,你说这话干嘛呀?搞得像失恋了一样。”兰台踮脚在他后脑勺上拍拍,端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调侃他,“青山不变,变的是人罢了,别这么颓啊。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忘川那边应该很担心吧。”
“迷路被你们曹丞相带回来的。”苏轼飞速地调节好心情,再一抬眸便又带了笑,“回来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我这不就蹭了王相公十几日的住所吗?现在既然你回来了,这便送我出去吧。”
“这就要走?”
“哦,你一提我正好想起来了。”苏轼在她期待的视线中伸出食指,眼睛一眯,“让子由来送送我吧,我好不容易见到他。”
“……”得,人家是一点儿不舍也没有。
“成吧成吧,我去找子由,你先过蓝桥春雪那边去。”兰台妥协,无奈地摊手,转身开门,直奔凌寒阁而去。
苏轼慢悠悠地往蓝桥春雪走,在踩上桥边的皑皑白雪时,兰台风风火火带着苏辙的奔过来。
“你们俩先慢慢聊着啊,我刚回去就被王总逮了,现在得赶紧回去放灯放船填报销单了,失陪了啊。”
小姑娘又风风火火地一溜烟奔回广厦。
苏辙微微喘着气,眸子在眉骨上的汗水下愈发的透亮:“哥哥,你想好了?真的就要这样走了?”
“嗯。”苏轼伸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把细小的汗珠擦掉,脸上也是极温柔的笑,“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我既然说了要等你送我,便不会食言。”
苏辙看着他,犹豫半秒选择把想说的话嚼碎了咽下,换成一句家常:“阿爹还在后面,你也要见见吗?”
“算啦,阿爹来送,我反而不好解释了。”苏轼笑着摇摇头,手向下落到他肩上,“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好。”
苏轼将眼睫再抬起一些,目光越过他,在遥遥的广厦飘飘然一落,便又飞了回来。
“走了。”他放下手,潇洒地转身踏上满桥的冰雪。
苏辙在桥旁安静的立着,终于在看不见他的时候低低送出一句:
“哥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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