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3/3页)
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得滚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像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情景真是十分动人。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法,站一阵,倒下。
麦子强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炮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黄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站起来,在黄昏暧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肉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帽子盖在脸上,遮挡强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没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毒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他们的效忠了。
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大家都跃上马背,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在看我们威武雄壮的队伍。
我很满意卓玛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了。卓玛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我不是以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拖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擦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我就会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浓烈的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
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他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鸟儿,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到从窗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这个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不是这铲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病。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
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
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床。卓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子,下人们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撒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的大门打开,一干人跟着她,抛撒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撒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了。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雪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
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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