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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浪潮 (第2/3页)

    “托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话,声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颠倒,可笑那倡伎年纪大得能作他娘!呵,果然是贱种!”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污名声,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几句,已为阮十三注好结局——赶出城去,转死沟壑。

    可这时,阮十三忽的昂起头来,脸上不惊不怒,反而尽是讥讽。

    “族谱?家贼?空有名头,不落实处,如何不做贼?诸位老爷不过嫌我十三碍眼,用完了要丢罢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祸临头尤不自知,还在耍弄阴私伎俩。”

    此话一出,各房好似夜里惊起的狗一般,纷纷喝骂。

    阮十三尤自讥笑,更把腰杆都挺直了。

    “各位老爷听过一个故事么?”

    ……

    钱唐城南兴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势,一代骤富。

    家中有一独子,唤作何齿,天性放荡,性情乖张,惯爱传奇故事,以游侠儿自居。其父死后,无人管束,言行愈发无忌。

    某日,踏春饮宴。宴罢,朋伙散去,独他游兴未尽,徘徊间误入荒林,见一骷髅僵卧蒿草中。

    他一时故态萌发,趁着醉意将骷髅扶起。一边饮酒,一边解开腰带溺入骷髅口中。

    “我饮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尽兴不罢休!”

    何齿大笑戏问。

    “尽兴否?尽兴否?”

    骷髅突兀回应。

    “不尽兴,不尽兴!”

    何齿大骇,毛发洒淅,仓惶而逃。

    归家之后,渐渐恍惚,日日叫仆人置席。不见宾客,却作与人对饮状;没备酒水,偏偏杯中饮之不尽。总是反复询问:尽兴否?尽兴否?

    如是不过月旬,何齿已然形销骨立、毛发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请了法师上门。

    那法师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髅作祟,而杯中所饮的不是酒水,却是何齿自个儿的精血。

    但这邪祟是飞来山下来的厉鬼,法师无力降服。

    欲致神祇襄助,却被告知那厉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庙,具言折辱之事。

    何齿过错在先,法师无能为力,离开前告诫何家:月内,何齿身死则罢,若不死,定是厉鬼余怒未消,要牵连家人。

    果然。

    何齿苟延数月,期间,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无不血枯肉败,状若骷髅。

    何府由此也成了钱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这故事是假的,或说,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还有一则故事。”

    法师并非无能为力。

    他提出了一个法子:以鬼制鬼。

    他开坛做法,将何齿引荐入窟窿城,奉献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厉鬼畏惧鬼王威严,由此散去不复作祟。

    但何齿终究精血亏损太多,不久后,也病死床榻。

    何家从此平静,或说,少了一个浪荡家主,多了个便宜靠山,家势反而兴盛许多。

    直到数月后的某天,何家要典卖某处商铺周转生意。

    却被牙人告知。

    何齿已经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规矩,他在阳间的所有也该一同归属于鬼神,未得鬼神许可,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货主、掌柜、商行纷纷上门索债,何家生意铺得太大,家当一时无法典卖,哪来现钱勾账?

    最后阖家上了猪仔船,卖去了南洋抵债。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弃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胆!”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温情面目,跳脚怒骂,“为了脱罪,竟胡言乱语编排鬼神!”

    其他各房纷纷应和,说“窟窿城若贪图阮家财产,早早就得得手”云云。

    一片难堪辱骂里。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顶向阮延庭面前,惊得他跌回座上。

    年轻人满脸轻蔑,笑对戟指。

    “大老爷。”阮十三反问,“听说你争得了美人欢心,在康乐坊重金购下宅院金屋藏娇?”

    又回身。

    “二老爷,据说你要趁着海运阻塞,斥巨资入粮行参股要操作粮价?”

    再扭头。

    “三小姐,都说你在对岸买下了一片桑田,要尽数铲了改种桃树,方便春秋赏玩?”

    他环视周遭神情闪烁的“家人”,幽幽道。

    “诸位老爷小姐,存在各家钱庄乃至增福庙中的钱财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骂一时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说八道,你编这故事闻所未闻。”

    阮十三:“恶鬼要蒙蔽你耳目,旁人谁敢啃声?你们身边那些个与恶鬼坑瀣一气的狐朋狗友?”

    “他们不敢,你那老倡妇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烂鱼,不定何时饿死街头,一笔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满屋哑口。

    面面相觑,人人又惊又怒又疑。

    阮十三继续说着:“我细细听她说了,这套算是恶鬼、地痞与巫师的老把戏,以往用个一年半载文火细熬,力求面面俱到,不犯规矩。到咱们头上,变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钱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动静闹得大。各位也别想着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没了钱财,想一想咱们来钱唐路上见着的路倒、河上的伏尸,想一想何家是什么下场。”

    祠堂里已有人面如土色,但更有人还抱着侥幸。

    “咱们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顺,你说的,不过是一面之词。”

    阮十三没再讥讽。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台前的光晕里,仿佛中,他才是此间的主事人。

    “试一试便知。”

    ……

    过后几天,阮家内外平静,只多了几桩闲散杂事。

    先是阮老大偷养的外室被老妻发现,家里倒了葡萄架子,无奈只好遣散娇娥,发卖金屋。奇怪的是,钱唐明明宅院紧俏,他数度降价,竟无人问津。

    再是阮老二静极思动,打算把粮行的股本置换成现银,溯流而上,去夷陵贩茶。钱唐江海交汇,帆樯如云,他却愣找不着合适的货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无子,打算将家产投献给寺庙,换取将来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胜,一口答应。可没两天,便换了口风,说阮三娘尘缘未尽云云。

    ……

    阮太公生前老树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脸儿娇俏、腰肢柔软,老太公活着时爱不释手,死后也时时回魂与她再续鱼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抛开人尸之别,单讲传言里男人死后,血液淤积那活儿不散,又冷又硬似个铁棒。

    硬铁搅进肉软,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几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捣没几下,便软趴趴,跟活着时没甚不同。

    这夜,老太公又回来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着,演唱了一阵,忽的瞧着外头,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觉了异样,兴致大减,怏怏随之望去,顿时火冒三丈。

    但见房门半开,门缝里簇着好多双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墙脚也敢乱听?!”

    他气冲冲跳下床榻,踹开房门,正要大骂。

    却见着阮家各房阴恻恻聚在门外,神情里全无平日所见的恭敬。

    语气临时变软。

    “你们……”

    话未尽。

    一个年轻汉子大步上来,高高扬起手中裹着黄纸的哨棍,二话不说,劈头把他砸回门里。

    其余阮家人也噤声不语,取出藏在身后的家伙,跟着一拥而入。

    ……

    祠堂里灯烛昏黄。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冷风渗进来摇动灯芯烛火,灯光烛影便在各人脸上明灭游移。

    他们一声不吭,沉默得仿佛台上先人的牌位,静静对着祠堂中间一口棺材。

    棺材里并不只有老太公。

    方才动手时,未免惨叫惊动旁人,阮家人首先捣烂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没想,乱棍捶打一阵,太公竟如泥巴渐渐变形,最后更换了身形与模样,细细看,竟然是那个作法招魂的巫师!

    阮家大人惊,四下搜查,又从棺材里找到了老太公的遗体,趁着血气,又把老太公尸体捣烂,省得再有什么东西借尸还魂。

    完了,把两团烂肉都放入棺材,抬进了祠堂。

    然而,当热血退下大脑,现实紧随着爬上心头。

    这一个是鬼王亲点的侍者,一个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师,打杀了他们容易,却又如何应对鬼神震怒?往后,怕是身卖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撺掇……

    阮家各人目光飘忽飘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当然晓得自己这帮“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轻轻说道:“谁说是咱们杀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里。

    “钱唐谁不晓得,咱们阮家事亲至孝、事神至诚,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无不竭尽所有,又怎会大逆不道,毁坏先人尸骨,又殴杀了法师呢?”

    “所以……”

    …………

    钱唐往东有块崖壁,沿岸高耸,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坠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无踪影。

    故老相传,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无上岸归家之时。

    所以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踪的最好场所。

    “三当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们这一行,跟错了人,踩错了路,就该当死无葬身之地。你家二爷在哪儿?说出来,我放你家小一条活路。”

    “曲定春,你个倡妇漏下的烂胎!你以为你坏了规矩,自个儿能落个好下场?!爷爷作了鬼也等着,等着牛理事把你这厮打入窟窿城,日日剥皮拆骨!”

    腥咸海风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的发髻,将他悬在崖岸边沿。

    “老虎饿急了,哪会管到嘴的肉,是豺狼,还是羔羊。窟窿城只要钱,把你们扫了,我便有钱,也只剩我能给钱。”

    男人啐了口血水。

    这时。

    “大郎,大郎!”远远一伴当跑来,大喊着,“找着那厮了。”

    曲定春闻言松开发髻,男人咒骂着跌落悬崖,可转眼海浪吞吐,不见声息。

    “在哪儿?”

    伴当神情古怪。

    “城头。”

    ……

    曲定春伫立在城楼下,怔怔望着城头许久。

    直到差人们姗姗来迟,七手八脚取下人头串,冲去血迹。

    他才在同伴的拥护中回了城,当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间大倡馆,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场子的兄弟们一同来耍乐。

    在各家酒楼订了好酒菜,又请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从,便武力相迫,近来保义团威风大涨,风月人家只好屈从,来日再作计较。

    往常,曲定春并不贪享美色,今夜却独占了两个胸脯最鼓囊、脸儿最妩媚的娘子,惹得龙二来争风吃醋,俩醉鬼从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后还是曲定春凭借酒量略胜一筹,抱得美人归。

    连日荒唐。

    某日,天蒙蒙亮,曲定春早早从胭脂堆里爬起来,双股战战,虎狼之药用得太狠,脚踩地上胜似棉花。

    胡乱用昨夜残酒醒了醒精神。

    没惊动任何人。

    独自出了门去。

    一路穿街过坊,到了藏在杂巷深处的一间宅子前。

    这宅子门内外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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